辛波絲卡(Szymborska 1923~2012)說：「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。」

此岸不寫詩的嘲笑彼岸寫詩的荒謬，彼岸寫詩的嘲笑此岸不寫詩的荒謬。人類的荒謬大概在於不同處境的人互相羨慕或彼此嘲笑。譬如此時此刻，地球上生存的人，是否羨慕抵達名叫天庭上的人。然而彼岸的人卻慶幸得以脫離陷入自殘相殺的世界。他們已成為另類的人種，他們在吶喊：「人啊人清醒吧！勿等到化為灰燼雲煙的一瞬！」

我們耳朵聽不到，眼睛看不到。我們活在今世的牢籠裏，既貪生，又怕死。

辛波絲卡曾以詩寄友：
我們通曉地球到星辰的
廣袤空間，
卻在地面到骨頭之間
迷失了方向。

憂傷和眼淚隔著
銀河系與銀河系之間的距離。
在從虛假通往真理的途中，
你凋萎，不再有銳氣。

這是一首寄送不到的詩。人類通曉航天太空的科技，卻在生死之間迷失了方向。我們算計得了銀河系與銀河系之間光年的距離，卻算計不了生死之間的距離，居然在地面到白骨之間的空隙迷失了方向，如同找不到歸路的孩子。我們對通往死亡之路一無所知。也許詩人之友曾為真理打過美好的戰役，如今卻凋萎如花。詩人嘆息道：

我們觀看流星
彷彿一陣槍彈齊發之後
牆上的灰泥紛紛掉落

流星掃過，如槍彈齊發後灰泥紛紛掉落，全在一瞬間。人的一生，幾十年光陰，一眨眼的工夫。

今晚十點，班友線上開班會。十指數不過來若干年前，我們曾在一個小島上同窗四個寒暑，擦出青春的火花。有N個如流星劃破夜空殞落。我們記憶裏有一把新鶯出谷的歌喉，那天，作丈夫的在巴黎街頭風馳電掣駕著電單車，後座坐著她，長長絲巾捲入車輪，她就奔天鄉而去。那對甘苦與共的宣教夫妻，篳路藍縷開荒，正值壯年，天使卻接走作丈夫的。幾年前，大伙在南加州相聚，牧會多年的侃侃分享箇中苦辣酸甜。笑語尚在耳邊迴盪，之後他一個不留神，一跌，跌入天使懷中。去年，教學牧會宣教半生慷慨豪邁的班上核心人物，因惡性腫瘤就移民天鄕而去。幾個久違的也悄悄在星光中被接走。全都不告而別。而今剩餘的這一群，攀越多少高山走過多少幽谷，依然鍥而不舍隔空要開班會，緊緊握住青春的餘輝不放。(2023.5.2)

黎海華

多年從事出版社主編工作。現任阡陌文學工作室總監。著有散文集『花問』『給你，我城』『島遇』，評論『文學花園』『細緻與磅礴』，傳記小説『不爛的鞋子』等。主編雜誌：『文藝』季刊（1982-86）『阡陌』雙月刊（2014-16）。主編小説選：『香港短篇小説選1990-1993』（三聯）『九十年代香港小説選』（天地圖書）『香港短篇小説選2010-2012』（三聯）。曾任香港青年文學奬、巿政局中文文學創作奬、天地圖書「長篇小説創作奬」、藝術發展局「新秀文學奬」等評審委員。